那是一个伦敦的冬夜,一个斯里兰卡人驶进加油站,加满油,正准备付钱时,他的视线停在了收银机前的男孩身上,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虽然他们来自同一个国家,但是他们的全部交集仅仅是并不熟练的英语。更讽刺的是,男人来自僧伽罗,男孩来自塔米尔,斯里兰卡内战的对阵双方。
他们一同离开了加油站,在男孩熄灭电灯的瞬间,僧伽罗男人眼前的伦敦雪景突然消失,三十年前、六千公里外的童年经历开始闪回。那时他住在印度一个叫做锡兰的岛上……
这是海洋生物学家萨尔加多和他晚年生命中最重要的孩子特里顿的第一次见面。
入围布克小说奖的初选的,罗米施•古奈塞可拉(Romesh Gunesekera)备受赞誉的处女作《暗礁》就以男孩特里顿的回忆视角展开叙述。小说跨越了他的童年和青年时期。与萨尔加多相遇之后,他自愿跟随着他,成为他家三个童仆之一。凭借出众的学习能力和极高的工作效率,特里顿淘汰了其余两人,成了萨尔加多先生的厨师和管家。
特里顿聪明有创造力。对他烹调食物和统筹管理整个家庭生活的描写是书中最令人折服的段落,他也从未停止学习,他细致的观察萨尔加多,培养和他一样的爱好,模仿他的穿衣习惯,倾听他和朋友们的对话,并把他的知识转化成自己智慧的一部分。
在萨尔加多六十到七十岁之间的这段时间里,特里顿是他生活不可或缺的成分,直到塔米尔的武装袭击迫使他开始逃亡,特里顿也一路跟随他,不离不弃。他们在伦敦度过的十年被作者寥寥数笔带过,故事的开头,特里顿为萨尔加多的汽车加油时遇到了来自塔米尔的小难民,以此为契机展开了回忆,而这段回忆也是本书的主要脉络——他的懵懂童年、他的发奋青年、他对萨尔加多先生的崇拜与模仿、他们共同逃亡到伦敦……这样一个故事看起来缺少主要矛盾,没有冲突。直到他们同时爱上一个人——在萨尔加多与妮里坠入爱河之后,特里顿发现自己也无可救药的爱上了这个女人。
故事在圣诞夜的晚宴达到高潮。美貌女子欲说还休,美国男子蠢蠢欲动,老绅士醋意萌发,小男仆春心荡漾,各怀心事的人们围坐一桌,不需要更多对白,这本身就是一出完美的哑剧。充满象征意味的晚宴将平静的餐桌瞬间变成风云激荡的政治舞台,这精妙的暗喻许会折损作者的描写,但这部分叙述压迫感十足,情感的激荡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描写的缺失。当代文学史上使用这种手法描写一次聚餐的只有乔伊斯了。
初读小说,《暗礁》只是一部普通的男仆回忆录,但作者将对政治社会的描写从特里顿的视角灌入了整个故事——自从1948年斯里兰卡独立以来,它就一直处于政治动荡的边缘,一触即发的危机无处不在,不可避免的内战也将故事推向了另一个更广阔的天地。
悲剧和暴力将小岛的宁静氛围撕的粉碎,但罗米施•古奈塞可拉并没有把这当作叙述的主题,“叙述的界限很重要,我不会让一个厨师去描述整个政治局势。”即便如此,从特里顿的回忆中我们仍可以嗅到压抑和不安的气息,作者的感情抒发很内敛,这使得整个故事读起来像是一连串的静态画面,而不是一个又一个的戏剧场景。他谨慎的选择句式以传递感情,当某些微妙的时刻到来,他的文字好像突然被施了咒语般充满张力,把之前沉淀的思绪全部激荡起来,瞬间卸下读者的防备,让他们沉浸在《暗礁》的世界里不可自拔。这是一种野心十足的叙述方式,作者成功的驾驭造就了这个精致的故事。
随着故事发展,政治事件影响范围逐渐增大,但这并没有动摇特里顿回忆的叙述主体地位,仿佛一棵植根于斯里兰卡的树,无论被移栽到哪里,无论周遭是怎样的风吹雨打,它都顽强的生长,繁茂的枝桠上尽是说给故乡的话。